臣要善终 - 第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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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这屋里摆设又简洁,地方宽敞,能藏人的地方不多。
    他琢磨了一圈,大概就是在墙板的夹层里了。
    所以他刚才也不算说谎。
    他坐下来,给自己倒了一杯水,对着空气状似无意般开口:“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,但别在这里动手。”
    如果还有其他人看见,定然觉得他这副样子是发了失心疯。
    不过现在也不是怕这些的时候了。
    “楼下那两个孩子都是有心的,我不想沾带到他们。沈某为人如何,明日自然有人评定。”
    “——又或者,你们等了这么多天,居然等不了一个晚上吗?”
    他说这些话并没多少底气,毕竟明天进了宫也是见皇帝,在这也离皇帝不远,要做什么一个令下来也就办了。
    可是这藏身的暗卫既然特地弄出声音来让人知道,就说明事情多少还有转圜的余地,还是能商量商量的。
    这大概也是上面的意思。
    否则,监视人还能失手弄出动静来的暗卫,实在是过于不称职了。
    天家可不养这样的废物点心。
    沈厌卿细细琢磨着,想着怎样说才能给双方都多留些面子。
    “沈某一路上是如何表现,你大可以去问两位钦差。”
    “圣意不可测,可沈某也是一见信就往回赶了,心不可谓不诚,为的只是无论如何见陛下一面。”
    “……罢了,回去要如何禀,你自己研究去吧。”
    “沈某的错处,又不是这一个晚上辩得清楚的。”
    他放下杯子,吹熄烛火躺下,像是要歇了,眼睛却还睁着。
    他睡不着。
    从文州一路到这,他没一天睡好过,昼夜颠倒,熬着命往京城赶,为的是信上的那句话。
    “朕自知时日无多……”
    在文州躲了这么多年,宫里来的多少次客套要召他回去,他都心惊胆战地回。
    唯恐一时不慎,便连最后的晚节也保不住。
    他那点心气早磨没了,如今只想安安稳稳活着,做个山中隐士,看看花钓钓鱼,最好京中永远别有任何人想起他这号人。
    他不是没想过这可能是陷阱,是小皇帝这么多年终于转过圈来决定的收网。
    他知道,踏进宫里第一步,迎接他的大抵不会是面圣的机会而是镣铐。
    他也再不会住进那些熏香的宫殿里,而是在狱中就此了却残生。
    但他还是回来了。
    什么也没带,包袱里只两套衣服,几样零碎物件,就这么跟着两个年轻的来使一路奔向京城。
    他只是在想,万一呢?
    他离开时,姜孚还只是个小孩子,这几年也未必长了什么心眼,未必就要骗他。
    万一信里说的是真的,万一那人真的在深宫里等他,啜着苦汤药,围着玉石抹额,捏着笔写下一行字,塞进小玉筒里,嘱托人八百里加急送到文州……
    万一真是如此,他又怎么舍得?
    他要走时,友人熨着衣服朝他叹气:
    “叔颐,我知道留你没有用。从见你的第一眼,我就知道,你总还是要走的。”
    他那时匆匆拣着行李,顾不得自己回了什么话,只记得抬头时友人悲哀的眼神烫了他一下。
    “你不会再回到这里了。”
    沈厌卿阖着眼,依旧睡不着,于是问了墙里那人最后一句话:
    “……圣躬安否?”
    西面的墙轻轻响了两下。
    安。
    沈厌卿苦笑了一下。
    安就好,也对得起他这一路的担心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他居然真的睡着了。
    大概是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落了地,心里放松下来了,他睡的还算不错,一个梦也没有做。
    窗外响起鸡鸣,沈厌卿起床梳洗,穿好衣服,走到桌前将杯子倒满。
    “念着你一夜辛苦,给你倒了杯水。你若是信得过我,就喝。”
    他朝着西墙轻声道。
    其实也没想着用一杯水就能和人套着近乎,只是觉得在墙里窝一晚上确实有点委屈人。
    沈厌卿暗道人上了岁数还是心软,取了包袱,径自下楼去了。
    良久窗外传来马蹄声,是三人骑着新换的马往京城方向去。
    与此同时某块墙板松了松,吱呀一下翻开,里面的人松了松筋骨,扶着边走出来。
    监视楼下那两位的,隔壁两间住着的,一听人走了都匆匆忙忙赶过来。
    但见看守这屋的“暗卫”站在桌前,捏着杯子愣神。
    “公子,这……来路不明,喝不得啊!”
    这是个尖尖细细的声音。
    被称作“公子”那人却像全没听见似的,举杯一饮而尽,像是在向什么人祝酒。
    “无妨,朕信得过老师。”
    第4章
    宁蕖觉得,沈大人的脸色更差了。
    过抚宁前,沈大人虽然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急着赶路,可多少还会偶尔和他们说笑,缓解一下紧张气氛。
    知道沈大人一直以犯人自居之后,宁蕖心里颇不是滋味。
    现在……宁蕖觑着前面人的表情,总觉得沈大人心情已经差到了临界。
    昨夜之前肯定不是这样的,昨夜到底怎么了呢?
    他往杨驻景那边瞟了一眼,意料之中地没得到任何回应。
    杨小侯爷新换的马不大听话,捉到空闲就啃路边的草,低着头不往前走,故而小侯爷这一路都忙着和马较劲,倒是免去了被低气压迫害之苦。
    宁蕖咂咂嘴,想找个话题活跃一下气氛,脑中转了半天还是无果。
    沈大人前几天都恨不得昼夜不歇地跑,今天却不急了,慢慢悠悠地走——他没过脑子,捡了个话头张嘴便问:
    “沈大人,若按昨天的速度,今天日落前就可进城了;要是现在这么走,说不定赶上城门关了就进不去了。”
    “虽然我们身上有旨意在,能特例开门,可多少有些不方便吧……?”
    沈厌卿没回头,似乎扯了一下嘴角:
    “宁公公就不好奇,密信上写的是什么?我和杨小哥知道了,唯独你不知道,却也不见愠色,可见宁公公心性十分的好。”
    宁蕖顾不得这一顿答非所问,直低着头奉承:
    “您言重了,咱家虽不聪明,可是知道当奴婢最重要的就是本分。”
    “圣上写的字,只说给沈大人看,那就只能给沈大人看。咱家就是心里再好奇,也是不敢乱问一点儿的!”
    至于杨驻景是怎么知道的,那是另外的事,干系不着他。
    沈厌卿颔首。
    “宁公公明事理,我从第一面就觉得是个前途无量的人。杨小哥看着也面善,总觉得在哪见过。”
    “——你二人这样心性纯净的人,在现下的世道实在罕见,也一定是因为这样才被选中的。”
    “一路风尘劳累,辛苦你们了。”
    宁蕖听的糊涂,旁边杨驻景极难得地捡起了话茬,让他着实松了一口气:
    “沈大人何必这么担心?我知道您心里面别扭。有的话我不能说,但我觉得……这一程应是喜事。”
    他说到“喜事”的时候表情有点怪,但最终还是用了这个词。
    是啊。
    沈厌卿心中一叹,捉奸弑恶,为民除害,怎么不算喜事呢?
    他也不是铁了心要怀疑自己以前的学生,但和帝王家讲感情多少有些太不聪明。
    姜孚动这么大架势骗他回来,又大摇大摆地跑到抚宁,弄许多手脚,简直要将“就是在骗他”几个大字贴在他脸上。
    最后到底要干什么,饶是他看着姜孚长大,也实在是猜不透了。
    让姜孚如此动心思的,会是小事么?
    他知道自己跑不了了,所以就更加好奇事情会如何结果,他清楚自己是什么货色,向来擅长计较得得失失、蝇头小利……
    他略微偏头,余光里看见杨小哥正定定看着他。
    虽然对方有意隐瞒身份,但他其实认得这个孩子——姜孚的表弟,先太后胞兄的长子,几年过去长开了,但也不耽误认脸。
    若没记错,名字取的是个“挥戈驻景”的典故,一向照着将才培养。
    看着低调,未来却要承袭爵位,不知道姜孚是怎么把人从侯府里单借出来的。
    “宁蕖”这个名字大概也有点说法。
    当今圣上身边跟着的大太监叫安芰,尚年轻,但有手段。
    一安一宁,名字意思又相近,即使不是心腹,至少也是一起培养出来的——听着就是一个池子的。
    宁蕖对此好像没什么自觉,至少没有显出背后有所依仗的样子,对他算是客气。
    想到这,他笑了一声。
    同气连枝的两朵荷花儿,听着感情都好。
    不能怪他多想,单是一个名字确实没什么,但要作杨小侯爷的搭档,要当到文州传信的密使,确实就需要这么些身份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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