臣要善终 - 第16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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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太守大书一个“滚”字,夹在原信封里令人送回。
    日子过久了,还真都以为他是好脾气!
    他堂堂一州长官,当年也是乌台出身,虽因为笔力太过温婉被同僚排挤,不过御史台的精神还是深种在心的。
    即使身不在庙堂,照样有着揽月拿云的志向。
    太守冷哼几声,接着苦熬,终日狠抓文州教化治安。
    生怕治下子民哪天背上贴着鹿人像,喊着某些经典口号就跑到太守府门口来了。
    又往皪山周围拼命加派人手,监视慈英太子教一切动向。
    鹿慈英一点不避,大大方方任他们看着。
    结果就是,听了这群前朝余孽开着宴饮着酒一哭二闹三上吊后,有志向的也跟着落泪,没志向的被美酒贿赂得醉醺醺分不清南北东西。
    太守怒道:
    难道要我亲自去盯梢吗!
    也罢,管着你们这群没用的,我这条老命是不得不豁出去了!
    实际上文州太守作为个白首儒生,又会做诗文,内心比常人更是敏感脆弱。
    连半夜做噩梦,都是鹿慈英那厮穿着前朝的龙袍大摇大摆踏进州府大门,叫他从上首的位置滚下去。
    次次醒来都是一身冷汗,爬起来还要听二门报皪山那边又送信来了请您去呢。
    这样一位勤勤恳恳的父母官,在精神紧绷中捱了四五年,崇礼二年初听到京中终于要来人的消息时,竟抱着堂柱哭的老泪纵横,任谁劝也劝不住。
    太守哭的伤心,谁也不理,嚎啕声听得后院新柏上的乌鸦都振翅疾走,避开这终于在沉默中爆发的是非之地。
    太守拿朝服蹭着脸上横流的涕泪,高声吼道:
    我这是高兴的哭啊!
    顺风顺水了半辈子,昔年连考试都没拿过第二名,一朝遇上这群能折腾的贼人,终日如履薄冰,谁知他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啊!
    等他哭够了,一展开圣旨及迁调人员档案:
    原太子少傅?
    好得很好得很,能爬到那么高,一定是个有办法的人。
    御前失仪?
    不打紧啊不打紧,咱们这山高水远,一年到头连京城的城门头都见不了两次,再也不用担心泼酒泼到皇帝身上了。
    朝廷公敌?
    哎呀!真没关系!
    庙堂有庙堂的风气,江湖有江湖的规矩。
    沈参军在京中越不得志,来了文州越能感受到上下全体官员的悉心爱护。
    只要能把鹿慈英这事解决了,给文州给陛下一个交代,从今往后沈参军和他就是八拜的把子兄弟。
    同袍同泽一心一气,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,但求……
    太守对镜看了看自己的老脸,觉得结拜这事一时也不必提上日程。
    总之他终于要熬出头了,乐得在家中大庆三天,日日都吃观赏用的锦鲤。
    晨练也不练了,上堂也不带骨灰盒儿了,喜上眉梢地端坐主位,连给下面人批假条都爽快了许多。
    文州州府上到长史下到学正,当月竟平均多请出了一天零三个时辰的假期。
    二月从京城出发,路上总要个几天。
    他们没急,不慌不忙地给新司兵参军收拾着办公处,同僚照面时唱着歌互相道喜。
    整个三月,文州全体官吏翘首以盼,从早到晚深情凝望着京城的方向,准备了一堆表示热烈欢迎的口号新诗。
    没等来沈厌卿。
    四月,太守思沈参军心切,说什么都要到驿站去等,长史费了好些力气才拦住。
    最后太守退而求其次:
    站在州府门口,接着望眼欲穿。
    站累了就蹲着,下人搬凳子来也不坐,一定要保持着最诚恳的态度迎接陛下亲遣的钦差。
    ——实在无聊时,就在衣袖里兜些谷子喂乌鸦。
    沈厌卿依旧没来。
    五月份,石榴花都开满墙根儿了,往北边的路上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。
    文州太守脸笑僵了,终于“哇”一声哭出来,泪水打透了将要快马递进京的折子:
    陛下哇!
    臣无能呀!把钦差弄丢了呀!
    若是逆贼趁此起事,不知道先帝的许诺还作不作数呀!
    刚过过生日,又长了一岁的小皇帝翻开折子,拍掉上面的盐晶,对着乌涂一片认真看了半天,扶额道:
    “……钟卿到底想说什么?”
    安芰凑上来,小心地看了一眼,又小心回答道:
    “回陛下,钟太守问,他还能不能当异姓侯。”
    小皇帝沉下脸色不语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和折子一起进京的,还有个有些玄乎,又有些实诚的传奇故事。
    折子走的是官道八百里加急,故事则靠的是沿途百姓口耳相传,正好走了约莫三个月。
    “沈厌卿被贬至文州礼水一带,行在林间,遇仙人牵鹿拦车。”
    “仙人自称神王太子,久在山中修行;”
    “今日以蓍草起卦,算到与沈参军有缘,故特地前来相邀上山同修。”
    “仙人说,愿与沈参军同采仙实,共享长生。”
    “沈厌卿本就有归隐之心,闻此欣然应允,弃去随行辎重,脱下官袍与仙人飘然而去。”
    “不久后有人见到二人负笈采药,谈笑中讲的都不是凡间的事情。”
    但凡着布衣的,听过这故事都说:
    啊呀,我们都错怪沈参军了呀!
    他一定是冤枉,被小人谗言所害才会被贬。
    要不然,为什么文州皪山上有仙法的慈英太子要亲自下来接人,又要带着他隐居呢?
    神仙难道还看不穿人心吗?
    京里穿红紫的人则笑不出来:
    为着社会安定,慈英太子教中聚了一堆前朝余孽的事向来保密,至今该教在百姓眼里还是保佑牲畜多下崽的灶头墙贴。
    毕竟,“文州或今天或明天或者也可能永远不会造反”这种话,要是跑到城门口去喊,先不说当今圣上会不会被万姓揣测为压力太大伤了头脑;
    就算是真兴起来了手段,也只会变成从里到外所有人清除异己的绝妙途径。
    到那时候,天底下的人都说自己的仇人是文州人,文州一下多了几百万户口,钟太守还活不活呢?户部管户籍的还活不活呢?被栽赃的这些人又活不活呢?
    这也是朝中纵容了慈英太子教这么多年的另一重考虑。
    不到万不得已之时,这件事绝不能扬出来。
    哪怕文州整个州府上到太守下到小主簿都清楚,也没有一个往外多嘴多舌的。
    老实说,既然大家都听过这故事了,小皇帝就没有不知道的道理。
    可是宫里偏偏静悄悄的,没旨意也没消息,什么都打听不出来。
    群臣又惶惶:
    这事情一关系到沈厌卿,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人人胆寒的正月,八成不会有什么好事。
    有熬不住的,不怕死的,当朝上奏了这一传闻,并不敢说沈厌卿与前朝余孽沆瀣一气要举兵上京,只是等着圣上点评。
    小皇帝好像跑神了一刻,转而看向自己舅舅:
    “文州驻军多少?周围州府的,能调动的又有多少?”
    一石惊起千层浪,阶下响起此起彼伏的倒抽冷气声。
    这是要打?
    陛下毕竟年轻,用兵可不是如此轻率就可以决定的事情啊……
    户部尚书回头看了一眼自家侍郎,见着对方手里掐算着数,哭丧个脸:
    十几年休养生息,国库刚有起色,怎么撑得起内战啊!
    一时间朝中视线都投向国舅爷。
    往少了说些吧,不是有意欺君,可怎么也得把陛下这新奇念头打消了!
    陛下生在开国之后,哪知道战中疾苦——
    忠瑞侯擦着汗,没敢多犹豫,如实回答了两个数,以为消停了这么多年又得上马了,在心里大声叫苦。
    哪知道小皇帝只点了点头,就把这事翻了篇儿。
    群臣看着再度回归沉默的小皇帝,懵了。
    到底怎样?
    不处理吗!
    那沈厌卿呢!
    御史队伍里讲了半天小话,噌地推出一个最年轻的来。
    这人踉跄了几步站稳,抄起笏板,拱手朝上,朗声道:
    “臣冒死请问,陛下此言何意!”
    他忍着后背被汗浸湿的痒意,竭力站直。
    大不了就去撞柱子,台端说了,刑部队伍旁边那根儿离他们最近……
    然而小皇帝只平淡地俯视他,回答道:
    “朕既遣沈卿往文州任司兵参军,辅一方军事,自然要替他问问:若有不测,他帮着钟爱卿能调动多少兵。”
    这就是信得过沈厌卿的意思了。
    任他往皪山还是往州府,陛下都铁了心要当他是忠臣。
    《弹叔颐集》的头号粉丝叩谢圣恩,满意地站回去了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姜孚下了朝,回宫换衣进膳,看着刚端上来的满桌子菜,忽然问道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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