臣要善终 - 第30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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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姜孚忽然停笔看向他。
    “老师若是不介意,就坐过来些吧。”
    “……是。”
    沈厌卿一站起身,安芰立刻过来帮着搬椅子,没要他费一点事。
    他还不及阻拦,新设下的座位已经贴到了皇帝身边,两把圈椅的扶手几乎靠在一起。
    安芰极贴心地把折子堆推过来,退到一边去了。
    沈厌卿顺手整理起来,手上有了事做,总归不那么尴尬。
    至于与皇帝贴的这么近……这倒不在他无法适应的范围内,十年前他还能把姜孚抱到腿上坐着呢。
    他其实想劝皇帝回去,别在他这里耽误时间。可是,要以什么身份说呢?
    他这帝师的假名头他自己褫夺掉了,作为天家的奴才也没资格那么和主子说话。
    于是最后也只能这么沉默着。
    他还记着姜孚阅读的习惯,理得很清楚,分好部又分了等级,御史台单分一摞。
    看着那堆笔画尤其锋锐的封面,沈前太子少傅不由得有些感慨:
    以前自己还是常客,此后怕是再没机会上这个光荣榜了。
    “老师若是想看就翻翻,没什么不能看的。”
    姜孚仍聚精会神看着手下折子,没转头过来,好像只是随口搭了句话。
    沈厌卿刚要摇头,又听见小皇帝叹息道:
    “学生愚钝,实在是不知道怎样才能让您安心些。”
    “臣已是受宠若惊,陛下万勿……”
    “老师以为,我知道了这些事,觉得自己受了骗,从此就不再理会您了。”
    “但这怎么可能呢?您养育我长大,永远是我的老师。”
    姜孚挥笔落下重重一点。
    “那总管是父皇留下杀您的后手,我从他那里问了些东西出来。”
    “起初也惊讶,但后来一想,哪有人会无缘无故对我好?”
    “连父母也做不到啊。”
    “我听说民间有些人家,生了儿子就开宴庆祝,生了女儿就抛进河里溺毙,为的是觉得男子才能传宗接代光宗耀祖。”
    “可见即使为人父母,尚且在与子女计较得利——这就可证所谓’天伦‘是个悖论。”
    “人与人间是需要有东西勾着的,有些是钱财,有些是权势。”
    “天下人都无利不起早,老师却能为一个誓就做的有始有终,已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了。”
    “若您都为我做到了这个地步,我还在谋求查清十几年前的某些事,未免有些太不近人情。”
    “我只觉得,我信着您就好,旁的都不必管。”
    姜孚查了这些年,知道了十三年前初遇时的所谓浪漫是先帝的有心安排;
    知道了他用心着人设计的允王府也不过是老师考验他诚意的手段;
    知道了所谓“沈公子本该得到重用,却因押宝站队而被先帝唾弃冷落”,只是为了将他与老师绑死而放出的流言……
    但又能如何呢?
    “您的心意和我一样,都没有变过,即使今日,您依然会为我去做那些事……”
    许多事是假的,经不起琢磨,可老师站在他身边为他挡下的风雨是真的。
    他在真真假假中痛苦了许久,为着自己心意的落空终日悲怮,看谁都像是算计自己的那计划的一环。
    可是看着信封上的血字,他又清醒过来,要伸手去抓住自己剩下的仅有的东西。
    姜孚放下折子,搭上另一把圈椅的扶手,俯身与帝师额角相贴,呼吸都落在对方颈侧。
    这是个极亲昵极亲昵的动作,不像是师生,倒像是一对久别的情人。
    沈厌卿没有躲。
    姜孚不愿去想这是因为爱他还是屈从于他,只是随自己心意,将要说的话尽皆说了:
    “我是您养大的……求您别抛下我。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第26章
    奉德十二年春二月, 当今的圣上尚不满七岁,还顶着一个“允”字的封号。
    按常例,皇子每月要到御书房向皇帝回报三次功课, 是他们为数不多固定能见到父皇的机会。
    小皇子姜孚由宫人领着,一路蹦蹦跳跳, 到御书房时手中还拈着朵小花。
    他见父王在与人谈话, 就很乖巧地立在门口等。那学士模样的人抬眼间发现了他, 就停下来向他的方向微笑,低身福了一礼。
    “允王殿下。”
    那是姜孚第一次听见帝师的声音。
    很多年后这一声在他的梦里反反复复的响起,拘住了他的整个魂魄。但当时的小皇子只觉得这人的声音像一淙泉水, 清冽的,甘甜的,让人想再听一声。
    但那年轻学士却无论如何不再与他说话了,只是向他的父皇恭敬告退就离开了御书房,从他身边擦过。
    小皇子竭力收回自己的眼神, 但小孩子的心思瞒不过大人。
    老皇帝面色不虞,似乎对儿子的行为不太满意。
    允王历来是最听话的小皇子,但他那一刻突然叛逆了一小下,没有在乎父皇的看法。
    他想再见一面那位学士。
    皇城太大了,人太多了。有些人也许见过一面,从此再也不会见到。
    姜孚在此之前从未在意过这种萍水相逢,却在那一日突然动了心思。
    如果再也不能见面,那该多可惜啊。
    就像梁上的燕子飞走了也许不会再回, 花败了也许不会再开, 书上的文字读过了这行也许就不会再重读。
    小姜孚突然发现, 人世间的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,两条线一交叉就分开了, 然后直直各奔天地两头,怎么也不会再相交。
    他不想这样,他想再见到那个人。
    他要把这条线扭回来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允王最近开朗了许多。
    以往这孩子多数时间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,最近却喜欢没完没了地拉着人聊天。
    什么都问,什么都聊,今日问下一时令的水果,明日又问京城里的点心铺,与他讲两句就乐得咯咯直笑。
    小孩子本来就生的可爱,笑起来更像是蜜和的团子,人人见了都说不出不喜欢的话来。
    再者,谁都知道这孩子没养在母亲膝下,身边缺个亲近的人,也就难免多留些心,想占上这个位置。
    万一他以后尊贵了,念着自己,岂不是回报无穷?
    于是宫里宫外的许多事,都被宫人们毫无意识地捧到了姜孚面前。姜孚认真听着,用心记着,不吝啬给任何一人积极的反馈和赞美。
    终于有一日,一个宫婢偶然间提起:
    “最近那沈公子名气真是不小……说他昨日一出门,楼上竟抛下来二十余朵花,有一支正插在他衣襟呢!”
    姜孚眨眨眼:
    “这是谁?别人扔他花做什么?”
    那宫婢本是在与小姐妹闲扯,见姜孚感兴趣,连忙回道:
    “回小殿下,这人叫沈厌卿。”
    “都说他才情很好,容貌也出众,近日来常与京里其他名士和贵族公子交游,名气就起来了。”
    “而抛花,算是民间年轻男女间的一个小习俗。女子从楼上往下望,若见到了心仪的郎君,就可折一支鲜花往他怀里扔。”
    “若是两情相悦,自可把花珍藏起来,二人见上一面;若是男子无意,也不会觉得冒犯,只是添些潇洒风流的名气罢了。”
    姜孚笑道:
    “多谢姐姐!我听着十分有趣。不过没听姐姐说到他家世,世家的人为什么愿意和他相交呢?”
    平常在宫里,若是提到一个人,往往先说出身家族,若是家里权势大自然可以添彩不少。因此,要是不提,往往就是清贫的了。
    宫婢惊于小皇子年仅六岁竟如此心细,睁圆了眼补充道:
    “因为陛下前些日子召见了他呀。”
    当今圣上惜才如金,常常不论出身召见民间有名气的才子,考察其见识履历。得圣上青眼的,往往能不必考试便得一个小官职,是许多人眼中的终南捷径。
    宫婢扯扯旁边的小姐妹:
    “十二天前,是也不是?我记得江梅春柳那几个没出息的,一早就蹲在路上等着看呢。”
    那小姐妹则掰着手指头数了数,忽然惊道:
    “啊呀,是呀!是小殿下往御书房去的那天,时辰都差不多,我错过了呀!”
    “咦,错过了什么?”
    “小殿下,当日的事还有印象么?也许你和那沈公子走过一条路,碰过面呢——”
    姜孚作思索状:
    “月白色衣服,白玉冠?”
    两宫婢对视一眼:
    “江梅说是这个打扮。”
    “唉!”
    后开口那宫婢又大胆问道:
    “不知道小殿下觉得如何?奴婢听外面人说,这沈公子长得像神仙中人一样……”
    姜孚又认真回忆了一下,点头。
    二宫婢都小声惨叫了一下。
    小皇子自小在宫里不知见了多少美人,其母贵妃的容貌更是惊为天人;若要让小皇子都觉得确实美丽,究竟要长成什么样子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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