臣要善终 - 第8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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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门一关,杨驻景顿时更加活泼起来:
    “我爹不在家,我娘也出门去了。现下是我管着,沈大人尽可以放心!”
    他说话时头上绒球一颤一颤,比眼睛转的还灵光,也不说事,只引着人往里走。
    沈厌卿只好笑道:
    “小侯爷威风。但不知叫我来做什么,可有什么紧要的给我看?”
    总不能真是喝茶吧……
    杨驻景略作思考,脚下仍蹭蹭往前走着:
    “说来话长。姚先生在里头等您呢,见了面才好说些。”
    沈厌卿眉心一跳,心头升起些不祥预感。
    姚伏好端端在铺子里待召,怎么跑到杨府来了?
    还要这么藏着掖着,方才入宫递信时也不说,八成是没做什么好事。
    果然,穿过重重门墙,鼻间渐萦起丝丝血腥味。
    沈厌卿转进最后一道门,目光还没有转进庭中,语气已经带上了些不快:
    “姚太从,你又乱伤人了么?”
    姚伏叉着腿坐着,膝上靠着个人,半身拖在地上,不知死活。
    他手里则持着一很浅的碗,一样形状怪异的工具,在那人身上鼓捣着。
    听了沈厌卿的话,他头也没有抬,声音压着:
    “什么叫乱伤——别人要伤我,就不兴我还手?”
    “叫我拿人,真抓来了你又不高兴,怎么这么难伺候?”
    不知是捅到了哪,地上那人诈尸一样扑腾了一下,吓得在场两个小辈都是一缩。
    寻常死人也未必有这么瘆得慌呢。
    沈厌卿脱开杨驻景及宁蕖的跟随,快步上前,仔细端详了一下。
    ——脸他有些印象,是跟过惠王的;
    锁骨和小腿各被一支细棍样的物事穿过,伤口虽小,却是实打实的贯穿伤;
    再看姚伏手底下那处,也是个血淋淋的洞。桌上一双筷子,被又红又白的胶状混合物凝在一起,煞是让人反胃。
    沈厌卿沉默半天,不知该先说什么。
    看起来今天大街上很热闹啊。
    理论上来说,这样大的事情应该已经传到宫里了;
    但是杨小侯爷应当也是出了事就立刻把人塞回府里,再去宫门请见,那么……
    宁蕖忽然靠近,附耳道:
    “来时似乎见着了忠瑞侯府的马车,与我们反方向去。”
    沈厌卿点点头。
    那杨国舅现在在哪,似乎就很显然了。
    陛下那边,此时恐怕也和他一样头疼。
    他接着看姚伏在那创口上鼓鼓捣捣,一阵血肉模糊。
    靠近了就能闻出那液体是酒,很烈,应该还是相当名贵的——杨小侯爷还是一如既往的大手笔。
    “你要给他补上?如此闲心?”
    沈厌卿看着姚伏从血洞里拨出来几块骨头碴子,看得一阵牙酸。
    “死不了就成。”
    姚伏手一抬,酒灌进去,本来就疼昏死过去的俘虏又痛苦呻吟起来。
    似乎是看的他满意了,他碗一放,手里的工具往对方伤口里一插,拽着领子扔一边去了,转过头来看沈厌卿。
    沈厌卿从容坐下,也看着他。
    “露了一手?”
    几支筷子都是暗器的手法。从远处掷出,能穿过筋肉,又能击碎肩胛骨,也难怪顿时夺得了杨小侯爷的“芳心”。
    方才过来时他留心过,杨驻景膝盖处的衣服沾了灰尘。
    说不准是已经拜了师了。
    姚伏摆摆手,躲开师兄探究的目光:
    “我可没有答应,我没有那样的福气。”
    沈厌卿不禁莞尔:
    “若能挂在杨家这,你做事难道不是更方便?”
    “今日若没有侯府的名头挡着,我岂不是要在大牢里见你——唉,若是他们抓不住,没准陛下还要支我出来呢。”
    姚伏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:
    “那也要圣人舍得才行。”
    “看你这副脸色,让你站着出来都是勉强你了。”
    一眼看过去,他这师兄脸上一点活人的红润颜色都没有,白得像是扑了十层粉。
    襟间袖间都让药味浸透了,老远就闻见一身病气。
    先前听他说的那样惨,还以为是装的可怜;哪成想不过两天,还真现了下世的光景了。
    “还没找到解药?你等不了几天了吧?”
    沈厌卿依然笑意盈盈,好像生死都不算什么大事:
    “怕什么呢。事情都快布置好了,自会顺势成局,有我没我却又有什么区别?”
    “咄!捡吉利的说!”
    沈厌卿不理会姚伏紧皱的眉头,接着道:
    “倒是师弟宝剑多年不曾出鞘,一出手便是如此风光,实在让人安心。”
    他转头,看见俩小孩正站在墙边窃窃私语。
    杨小侯爷比比划划,动作很大,似乎还做出些“咻咻咻”的拟声,模仿抛掷暗器的动作;
    宁蕖则揣着手,努力维持矜持,还是压不住眼里放光,不住地点着头。
    都是未及冠的年纪,谁听了这样的飒爽侠行能不动心呢!
    沈厌卿指给姚伏,示意他看看。姚伏扭开头,全当是在臊自己。
    “……他说没办法捎这么个大活人进宫,我也有意给你看看,免着你怀疑我中间动手脚。”
    “就把你折腾来了。”
    “没别的事,你回去好生养着吧,记得遣人来把这玩意抬走。”
    “哦,还有审他的记录,我写了点。”
    姚伏回身从桌上抓过一摞纸,看那上面血迹太多,到底还是没忍心往打扮得神人一般的沈少傅怀里塞。
    杨小侯爷还真是个不读书的,打死也不肯写一个字,弄的他只能边上刑边自己写。
    要是真让对方拜了师,不知道收的是个徒弟还是个祖宗。
    “提及文州时他神色变了,但不敢说,想是有事情埋着。”
    姚太从折了折,找张新纸包起来扔回桌上。
    “沈殊我见了,跟你似的。”
    明明没血缘,沈家家主却意外地和沈少傅处处相似,奇也怪哉。
    “看着就让人糟心……”
    沈厌卿忽略掉这句毫无礼貌可言的话,双手搭在身前,微微颔首,一副沉静端庄的做派:
    “这样或会更像些?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“——我提点过她几句,有一阵见面多,她学到了也是正常。”
    聪明人学东西都快,因为眼睛好用,身体眉眼也都听使唤。
    他遣宁蕖去给风采青送笔,为的也是宁蕖进来看着越来约有他自己的影子了。
    姚伏不爱听他这些胡诌,事情都交代完了,就催他快走。
    又扯住对他满眼好奇崇拜的宁蕖,冷声道:
    “小心伺候些,稳稳当当给你主子搀回去,不要讹上我。”
    沈厌卿对他再信任,他也惹不起背后给帝师撑腰的皇帝。一念及此,就还是得千小心万小心。
    旁的不知道。帝师要是真死这了,小皇帝一定会派人玩他的命来。
    ……
    杨驻景送客离开,又欢快回到小院,蹲着看地上那人。
    创口被酒洗的发白,肉往外翻,涨得粉红粉红的。
    姚伏理着记录,不看他,他也不恼,高高兴兴搭话:
    “真不行么?姚先生,我是真想学——”
    “帝师也会,你去问他。”
    “那能见着几回!帝师住在宫里,我可不能常去……”
    小侯爷凑近了些,摇摇他的腿,仰头看着他,不住眨眼。
    侯府的继承人,那样好的前程和身份,却蹲在他旁边这副可怜眼神,任是谁也撑不住。
    姚伏重重叹了一口气,杨驻景以为他要答应,一喜,却又听他说:
    “听说过你根骨好,照理来说,是不该不惜才的。”
    “但——”
    “你也都看见了。我从前是姜十佩的人,现在被招揽来,是外人。”
    “看着是什么都捏在手里;”
    “可实际上,过的也都是有一天,没一天的日子。”
    若是到了飞鸟尽良弓藏的时候,再拖着自己的新徒弟下水,那杨府的世子也许就要换人了。
    姚伏虽然嘴上不留情面,可是做不出这样的事。
    “所以……”
    “不会啊。”
    杨驻景打断他,照旧蹲在地上,抱着膝盖。
    动作委屈了些,说的话却很吓人:
    “——我家不也是一样的吗?”
    第70章
    沈厌卿做了不好的梦。
    梦里他像一块柔软的脂膏, 被摊开,被刮平,被聚拢, 被揉匀。
    有火慢慢烤着他,有水从他身体里渗出来;
    油珠儿一样, 腻腻的, 亮亮的。
    分开了, 就又聚到一起。
    他又梦到花,梦到露水。
    花开的太过了,花瓣都向外折出去。
    花蕊澄黄, 栖在片片紫红当中,艳得让人心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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