臣要善终 - 第88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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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他虽没觉得自己的面子有那么大,但沈厌卿如果在此,多少会垫两句话进来。
    眼下一点儿声响也没有……
    姚伏迟疑一下,还是觉得应该在皇帝面前表现些他们师兄弟的深情厚谊。
    他缓缓抬头——果然看见皇帝身边并无帝师身影;
    当下重新调整了表情,适时露出些惊诧和担忧。
    小皇帝倒是生得天庭饱满,样貌端正,与当年先帝的模样有六七分相似;
    眉眼一样的深邃,只是更温和内敛些,比先帝那副霸气外露的样子平和了不少。
    姚伏小心观着算着,从其表情中读不出什么心思,只见着对方的目光也在他身上扫。
    圣人也在观察他。
    这打量人的眼神,倒是像沈厌卿。
    他当即又低下头,免得目光对上冒犯了圣躬。
    他从前都是与兄弟姐妹混在一起,暗地里被先帝遣人教导。姜十佩向来少让他随行,正式的面圣还真不见得有几次。
    他现在站在这,说有多少底气也不一定。只是身份已经不能再低微,又在市井间混了许多年,硬撑着站直了也没有多难。
    “帝师今晨身体不适,不能来见先生。”
    小皇帝开了口,声音端着,却也和气,至少没有要打压他束着他的意思。
    姚伏听得一阵心惊。
    说是帝师来见他,那可不兴;
    虽然他确实吊着沈厌卿去找了他三面,可是进了宫里,人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帝师,他就只是个敲银子的。
    惠王门客的身份从前威风,现在说出来可是容易被人扭起来押走的。
    他想了想,谨慎道:
    “帝师贵体欠安,草民心中担忧,能否去……”
    圣人看着他,小幅度摇摇头。
    姚伏心道:
    太好了,他也不想去。
    师兄弟这个关系很麻烦,托了他上来,说出来却有种张扬邀功的意思。
    这些年看过来,他觉得小皇帝爱看见事情稳当不出差错,容不得有上蹿下跳的。
    也是奇怪,年轻的人主多爱新爱改变,这一位处事却十分老成,轻易不动先帝创下的惯例。
    “姚先生有才,朕却不能现下就赐你官职。”
    这也是正常。一来若是入职做事,就要耽误许多时间;
    二来……虽然姚伏已经住进了杨家,足够晃眼,但这种时候要给他提拔起来,那就是立成了个活靶子。
    帝师见他是一回事,与杨小侯爷交游是一回事;
    可是要是受了陛下的直封,那就是另外另外的一回事了。
    臣子各有心思,拉拉扯扯,这是下面的玩闹;
    圣人的诏令,朝臣的晋升,可就要谨慎再谨慎。
    有些消息,暗地里怎么传都行,不但不怕暴露,反倒能搅起烟尘迷惑他人;
    可是一上秤,钉了钉儿,寻常的功夫可就抵不住了。
    姚伏顺从点头。虽不说话,也不让人觉得他是有所不满。
    “但帝师说这样似有不妥,应当补偿先生些。”
    替别人卖人情。
    这样看,小皇帝对其老师倒是十分用心。
    姚伏没空替沈厌卿担心这是虚情还是真意,只能先顾好自己这边儿。
    大太监击了一下掌,当下便有宫人捧了很大一件物事上来。
    紫檀木架着,绸缎蒙着。
    掀开来,是一把螺钿琵琶。天工巧饰,华光流转。
    贝母彩光潋滟,凝成一棵清雅兰草,亭亭映于桐木面板上。
    饶是姚伏进门来一直应付得当,此时也不由得瞳孔一缩。
    ——这是他以前在惠王府时的物事。
    逃命时顾不得拿,丢在自己房里,想是后来抄家时都叫人揽进宫里去了。
    既然在宫里,那就是皇帝的东西;
    即使再拿出来赏给他,他也是绝不敢说什么“怎么拿我的东西来送我”之类的话。
    相反,皇帝拿这样东西给他看,正是为了告诉他:
    你的旧事都被查的清清楚楚,可老实些吧。
    姚伏沉了下眼睛。到如今,只看圣人要如何说了。
    “这是三哥从前送我的。”
    ……三哥?这可不是该给一个意图谋反之人的称呼。
    帝师主持着追封了亲王,但也只是面子上过得去。真听到皇帝这么亲热地叫上一句,反倒吓人。
    “听说姚先生擅琵琶,如今正好为它择一个新主儿,才算是不使宝物蒙尘。”
    姚伏一向思虑缜密,这种时候更是不得不将心思转的飞快。
    不说“物归原主”,也不提他与惠王府的关系——知道却不提,那就是暗示他不介怀旧事,也不会因此猜疑于他。
    突然显出与姜十佩的兄友弟恭这件事,则更加难以揣测。
    当年事情惊险,帝师拼着重伤才刺死惠王;无论君臣情义如何,总归是下了新帝的面子。
    再加上念及这人目无法纪,违抗先帝的遗诏要抢位子,当今圣上对他的态度就更不可能好。
    绕来绕去,竟找不出这一句“三哥”的原因。
    “草民蒙恩感戴,必当竭力尽忠。”
    刚站起来不好再跪下,姚伏也就深鞠一躬谢恩。
    宫人待要将琵琶先撤到一旁去,姚伏却犹豫了一下伸手,将其抬起来,抱进手里。
    看样子,倒是对皇帝刚赐下的恩赏有十成十的珍爱。
    “姚先生隐于市井却有国士之风,此时挺身而出,为的是天家和万姓,朕也是十分钦佩。”
    姚伏手上一僵。不惟是受宠若惊,还有些在这句话上看见了些眼熟影子的原因。
    他那好师兄也是如此,说话一客气起来,就没有好事等他了。
    “若先生还有些其他需求,尽可以此时提出,不必相瞒。”
    试探他。
    这师生二人不信他毫无目的,又或是信了也想用利益将他拉拢得更紧,所以竟直接问他想要什么。
    姚伏自问并无二心,但……
    确实有些事情……太危险了,此时能交付么?
    安芰贴在皇帝旁边,声音小,却能让他听的清清楚楚:
    “近来朝务繁重。陛下见过了姚先生,不妨早些回披香苑歇着吧?”
    意思就是,错过了这一着,往后再要求谁,也难见天颜一面,提出许多请求了。
    有机会可要珍惜啊。
    姚伏当即跪下,双膝触地,敲出结结实实的声音。
    诚意先到。
    他虽抱着琵琶,却不影响俯身叩头。
    “草民僭越无状,冒请陛下,想查看奉德十六年的白日起居注。”
    单凭腰腹的力量,他竟稳稳当当起身。
    “……及奉德十五年来,北境的换防记录。”
    第74章
    却说姜孚解了朝衣回来, 披香苑正热闹着。
    几个人围坐一圈儿,磕着瓜子,嘻嘻哈哈聊着, 都听一个人说话。
    坐正中的那人容貌昳丽,唇红齿白, 有些男生女相的意思。说话时眼波流转, 咬字又慢, 十分柔情。
    大约是正说到关键处,其余几人都聚精会神看着他,一个字也不肯错过。
    还是宁蕖先与安芰对了个眼神, 咳了几声,众人才恍然起身,见过皇帝。
    姜孚近前将老师扶回座位,也在旁边坐下:
    “可是殷卿讲了什么趣事?看老师听得好生认真。”
    沈厌卿招呼着另几个人也回来坐下,抓了把瓜子塞进学生手里。
    又转身, 朝殷楣笑道:
    “殷探花,正巧陛下来了;”
    “你行行好,从头给陛下说一遍,怎么样?”
    风采青也搭话:
    “是啊振声,谁没听过你讲故事,那才是亏了呢!”
    讲故事那人笑得矜持,虽当着圣人面,却也仍是大大方方的:
    “帝师和松筠如此说, 我是不敢不讲的了!”
    “只是委屈了你们, 又要听我胡扯闲扯——”
    白蓉镜素来严肃, 此时也眉眼松快了许多,点了点头认真道:
    “只要是振声讲, 听几次也不会烦。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殷楣的父亲是老来子,与父辈年龄差了许多;
    因此到了殷楣出生前,祖父已垂垂老矣,时日无多。
    老爷子没别的心愿,只想见着孙子降生;知道了自家香火没断,才能安心闭上眼睛。
    自殷楣母亲怀孕,就总有各种各样的神医上门,验验探探,只为了知道腹中胎儿是男是女。
    连夫人吃了几口热的几口凉的、几口酸的几口辣的、走路先迈左脚右脚,都要一丝不苟记下,计较来计较去。
    殷楣母亲被闹得烦心欲死,奈何殷楣父亲是个大大的孝子,无论如何不愿忤逆一点父亲的意思,只叫她多顺从。
    如此荒唐事持续几月,终于一日,一位神医断定:
    唉!只怕这胎是女呀!
    殷父顿时慌乱,不知如何是好。瞒又未能瞒全,到底叫殷老爷子知道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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